身边|送给外婆一台手机,她却更孤独了
作者|郭思航
编辑|葛明宁 彭玮
“身边”是澎湃人物作者以第一人称做近处叙事的栏口。“身边”意味着,在眺望远处之外,能有近处的观瞻,从细小、贴近之地出发,觉知日常生活的外延,探求与“良好生活”的距离。
《新民晚报》2月份报道了82岁的陆老伯去线下电影院,因不会手机购票,无法进场观影。当年轻人享受电子购票的优惠和便利之时,我们甚至忽略了,实体服务、现金支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。反正注意到的时候,老人们的精神生活已经被迫要跨越一道道“数字鸿沟”,他们一不留神就可能成为被社会排除在外的“数字弃民”。
这篇“身边”把目光投向了“我”外婆暮年的数字、精神生活。最初赠送老人手机,教授使用方法,是为代际间增进沟通、织密联系,但老人不时在新技术和数字场景中表现出无助与无措,仿佛困守在更深的孤独里。
吃过饭后,外婆又一次拿着手机,有些迟疑地,挤到了母亲面前。瘦小的身子恰好能够填入沙发与茶几间的方寸之地,将将挡住母亲望向电视的视线。
她局促地把手机递给母亲,“这个功能怎么又用不了了?帮我看一看呀。”母亲直起身来,不耐烦地大声抱怨道:教了你这么多遍,怎么还是学不会呢?我坐在一旁,欲言又止。
外婆住在距我和母亲两小时车程的小城里,相隔不算太远,但也并非邻近。遇上节假日,母亲会带上我,驱车赶回娘家住下,几天后又匆匆离开。这意味着,一年中的多数时候,我们只能遥遥牵挂彼此。于是,我们习惯于出于朴素的好意,为外婆做一些事情。
买给外婆智能手机便是出于好意,现在看来,此举又仿佛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学习负担。她像是无法领受我与母亲的关心与爱——一年春节,我与母亲张罗着带她去电影院看《你好,李焕英》,本以为她会喜欢这样的题材,谁知,两个小时里,她去上了三次厕所,最后更是沉沉睡去。——母亲常为外婆的迟钝感到无计可施。
母亲时常抱怨的外婆的“迟钝”,在我看来,并非无迹可循。自我记事起,外婆的生活里便只有辗转于家与医院的两点一线。外公摔了一跤,成了卧床不起的失能老人,离不开她的照顾。一天三次翻身、擦洗身子、捏脚、喂饭,在我的想象中,忙完这些后,生活中好像再容不下多余的闲暇。唯一的娱乐出现在睡前,外婆洗过澡,躺到床上,按下电视遥控器上的电源键。电视播了什么无关紧要,她疲累得很快睡着,直到天亮,开启往复的又一天。
外公去世后,外婆终于得以拥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,一时却不知道如何支配。有时,在厨房里忙活一阵,她会突然望着窗外发呆。于是,翻来覆去地,几个盘子被洗了整整一下午。另外,长时间地封闭在医院与家中,外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难以适应外界的变化。在菜市场时,她掏出钱包,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微信支付二维码,感到不知所措。后来,我和母亲担心她过于孤独,开始筹划和她一起的旅游。走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时,外婆紧紧跟着我们,生怕走丢。看起来,她丝毫没有关注周遭风物的心情。
独居带来的孤独感则是最大的问题。几年前的一个春节假期,行将踏上返程时,外婆倚在门边,喃喃道:你们要回去了……今晚开始又是我一个人看电视咯。
于是,母亲提出:学一下怎么用微信看朋友圈吧。母亲是微信重度用户,平均一天下来要更新四五条日常。她想让这些动态代替自己陪伴外婆。
这样一来,手机买回来了,内存不大,除去系统自带软件,只有微信的绿色图标被安置在桌面上最醒目处。我替外婆注册了账号,加上十余个好友,并把字体设置成最大号,便于阅读。
仅仅学会这个软件的基本操作,都是一件困难的事。外婆难以分辨发送语音与打电话的区别。一次,她长按住屏幕,“喂”了好几声后,困惑地问我,“怎么听不见对面的声音啊?”;又一次,她无意间点开别人发来的语音信息,被吓了一跳——“手机还没响呢,怎么就接通了?”
发送文字信息倒显得容易些。还在用老人机时,外婆对九键输入习以为常,如今只不过是把键盘挪到屏幕内部,少了按键的实感。不过,她总是记不住如何切换文字输入与语音输入,常常焦急地反复点击“按住说话”,以为只要点中合适的位置,键盘便会乍然显现。事实上,屏幕上不断跳出“说话时间太短”的提示,外婆因为过于慌乱,没有注意到。
事实上,在学习使用微信的漫长过程里,外婆都显得紧张而又忙乱。私下里,她曾反复向我倾诉:由于怎样都学不会,母亲越是教她,越急躁与不耐。有时音量太大,竟有些像在呵斥。一来二去地,外婆心急如焚,同时又感到害怕和委屈。
母亲或许因为工作太忙,没有关注到外婆的心理变化。再者,与外婆重聚的每一个节假日本应都是忙碌之间的喘息,教学次数太多,又不见成效,难免疲累且不耐烦。有时母亲会悄悄同我抱怨,她说自己的朋友圈里有许多时髦的老太太。她们出门跳舞、写生,把退休后的生活过得五光十色。老太太们在各异的社交场合熟识后,喜好搞些大型而热闹的团建活动,例如结伴跟团出游,借助自拍杆拍摄日常记录视频,配上富有节奏感的欢快音乐,发到视频号上,很快能获得不少点赞和评论。与她们相比,外婆的生活受到此前两点一线闭塞状态的影响,显得机械而格格不入。虽然她其实耳聪目明、生活自理,理应受人羡慕。
我相信,学着使用微信是外婆重新融入流变不居世界的笨拙办法。然而,整个过程里,她比现实中表现得更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,需要在周遭的搀扶下,步履蹒跚地缓慢行进。
外婆学会了发简单的朋友圈,外婆朋友圈封面是我儿时的照片。
千篇一律的微信教学过程进行了许多遍后,某一天起,外婆忽而记住了如何浏览朋友圈,并学会了给我和母亲的动态点赞。一回,她刷到一条“转发破太岁”的水帖,立刻郑重其事地打来视频电话,只为学会转发该条帖文的方法。也有些时候,我心情不好,写出一堆没头没脑的情绪化产物丢在朋友圈,隔五分钟打算去删掉时,突然蹦出一个赞——不出所料地,是她。我至今也没搞明白外婆到底是否真的理解我在发什么,但点赞总是很快出现,从未缺席。
接触微信之前,外婆只在每周六晚饭后打来电话,听我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。那时我们由一次次通话构成的细碎时间片段产生连接,或许是五分钟、十分钟。有了微信后,连接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,因为通过朋友圈,外婆能够看到我与母亲的生活。
但外婆也并不时时刻刻关注着我们。后来的一天,她突然花高价买下一台最新款电视。据说这种电视机身更轻薄、屏幕更大,色彩也比原先那台又小又旧的电视更丰富、逼真。最重要的是,这台电视可以任意点播。
顾名思义,“点播”意味着用户可以自由点击播放想看的内容。具体来说,用户需要在色彩斑斓的主界面上找到“点播”按钮,然后选择电影、电视剧等类别,从中挑选想要的节目。一系列操作颇显复杂,特别是对老年人来说。实际上,外婆确实没有学会如何使用点播功能。买下电视时,她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并不会用。大多数独自在家的时刻,她像操作原先那台电视一般,按下电源键,等待画面加载,然后心不在焉地坐在电视机前——电视中正在播什么,她就看什么。至于详尽的剧情,她一点都没有记住。我与母亲回到老家,教外婆点播自己爱看的电视剧,她认真地看、仔细地听,仍无法独立完成整套点播流程。深夜,她沉沉睡去,母亲悄悄和我埋怨:不会用这些功能,花大价钱换电视干嘛呢?
我很赞同母亲的意见,并且我注意到,母亲与我在家时,外婆很少主动打开电视和手机。一般地,她和我们一同坐在沙发上,心不在焉地看点播的电影。那通常是她看不懂的题材,但她毫不在意。她一边看,一边絮絮叨叨地分享着鸡毛蒜皮。电影放映完毕,她的絮叨也告一段落。然后电视被关上,直到一两天后,我和母亲又想点播电影时,才重新被打开。我与母亲同样不解:买了新款电视却不经常看,买来做什么呢?
外婆与我的聊天记录
外婆最终还是没学会如何点播。不过四个多月前,她掌握了微信语音转文字的技能。她在国庆节的早晨和晚间分别发来一段祝福,兴奋地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。此前,她从未如此积极地使用这台我与母亲出于好意而买下的智能手机。系统没能从她的语音中识别出我名字的正确写法,三个字错了两个字,我忍俊不禁,秒回了她。
那一天更晚一些的时候,我决定给她发一张我的新鲜自拍。
一小时后,她回了消息。仍然是很明显的语音转文字,但我已下定决心,不再过于计较她的生涩和笨拙。
消息界面显示着:“啊,我见到你呢,很高兴呢。”
微信编辑|崩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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